明鏡非檯

失事求似。无所住。

【古劍三】夢魂在處 (上)(雲纓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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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霽月潔淨,浮雪輕煙。岑纓甫睜眼,即仰見星斗一如流沙,飛灑夜幕,觸手可及。她耳邊摀著呼呼風聲,便扭頭極目四方,只望得雲海連綿,壘作平野奇峰;風吹掠其間,游絲億萬,正似大江東去,小河兀自瀰漫。




  一切都在流逝。




  「我在飛……?」她訝異低喃,額內仍很昏眩。




  「無人在飛。」星空間響起熟悉的聲音:「此處姑且還可說是妳的前靈境。」




  「雲無月?!妳怎麼會……我們在我的前靈境?這是怎麼回事?」




  「記不得便別去想。」




  無疑,雲無月的建議並未受到採納。岑纓迫不及待欲知這位三年不見的朋友,何以帶著自己置身於此。但她一去想,諸種回憶便紛至沓來,如針如火,灼炙意識。剎那,星空迸發無明震盪,雲霧驟裂,雷光電閃,風疾火燎,景物一時便要碎了開來。


  


  從岑纓身下那團黑霧中,雲無月化現人形。她右臂捧扶岑纓頭頸,左臂本來勾挽膝窩,此時讓出了左掌,按在對方心口,紫光迸現,周身繚繞岑纓,星空便又寂靜下來。只岑纓面上痛苦之色不減,虛弱地睜眼。




  「真的好久……好久不見了。但怎又會是在這種情形之下與妳……」她搖搖頭,瞳中水澤隱約。「師兄他!還有我的、我的那些朋友,他們——」她說不下去,容色恐懼。




  「無事。雖有重傷者,性命無礙,都由城中醫館接去了。」雲無月道,眉間卻微有皺痕。「這些日子來,只妳一人給餵食半魂蓮及蓮子。——現下雖不能見得,但妳背上被開了口子,已植入夢魂枝。妳可知道?」




  岑纓點頭,復又搖頭。「所以那人拿來強餵我的糨糊物事,真是半魂蓮搗成的了,難怪當時我便總嗅得一股熟悉氣味……不,後來的事我幾乎不知。我只記得,我與師兄、以及旅途中識得的友伴們在城郊那處大房子借宿。屋主人和我們雖語言不通,可他甚是熱情好客,怎知其實心懷歹意……那次晚宴是我最後一次明確的記憶了,之後我便神智不清,偶爾醒來,也只懂得自己處在黑乎乎的小房間中,手足不能動彈,身體疼痛不堪……」




  岑纓臉現迷茫。雲無月靜道:「囚禁妳們的那匹血妖並不知半魂蓮和夢魂枝的來歷,只是百年前碰巧得來,又在偶然間摸知它的奇特力量,這才小心種植下來。他擇地作窟,迷惑凡人,擄來進行實驗,妄圖以此掌握施用之道,然而到底不明培育之法,又兼風土殊異,長成者稀少,否則受害者必眾——我已把那處莊園毀去了。」




  「血妖……?」岑纓思緒昏亂,一時喃喃。


  


  「專司吸食人血之妖,也身具魅惑人心的力量。」




  「——魅惑人心?」岑纓將頭臉深深埋進手掌。「他將我選作實驗對象,是不是因為、因為所有人裡面,我看起來對他最友善,最好奇?那時我確實——那時師兄確實告誡過我,雖那男、那血妖長得英俊,也不能、不該和他走得太近——」


  師兄說是、我這年紀,本該已為人妻母,又怎可不自矜自重。她將臉摀在掌裡輕咽。「我真被那妖魅惑了嗎?是因為被魅惑了,才……?」




  半晌,只聽雲無月道:「妳一介凡軀,二十不過有一,且無修為,如何擋得五百年血妖的妖力?」又過半晌,續道:「秋文曲以禮俗斥之,是因不諳妖術,也實是因他已傾心於妳。縱遭魅惑,妖術出於血妖,非出於妳。害人者害人,能有千般花樣、萬種理由,可總歸不是受害之人的錯。岑纓,不必自責。」




  雲無月說完,星空雲海間又只剩下寂寥的風聲。不久,岑纓終於放下了手,眼角雖綴著淚痕,眼神倒已恢復六成平靜。




  「謝謝妳。……我這樣失態,很對不起。」




  「妳遭逢災厄,身心俱傷,神魂剝蝕,如此已是堅強。」




  「但……為什麼妳知道我出事了?」岑纓茫然低語,從雲無月懷裡昂起臉。「妳不是一直待在天鹿城嗎?」




  反倒是雲無月低頭看來,眨眨眼:「北洛已將蜃珠轉贈於妳,只要妳貼身帶著,我自然有所感應。」




  岑纓恍然大悟,「呀」一聲,捏住頸間繫帶,忙不迭從胸口拉出一物。只見那蜃珠縛在帶間,傲然放光,只爍得天星失色,月輪黯然,海雲如迎日出。明亮若斯,連雲無月也有些愕然似的,微微抬眉。




  「我都忘了!臨到出海那時,北洛囑咐我收下,說不管怎樣總好有個照應……」岑纓懷念地微笑,撫摸蜃珠:「我還鬧脾氣說不要呢,因為覺得這是他的——是妳們的東西,妳記得嗎?可之後我一直帶著,做什麼都不取下。起初也是為了北洛說的恐有不測,後來一路平安,就漸漸當作是張平安符、是種念想了,感覺如當年和妳們同行一般,無論去哪兒都被護得牢牢的,那樣安心……」她猛然察覺自己所言,臉一白一紅,眼珠繞個圈兒,趕緊移開話頭:「是北洛打開空間裂隙送妳來的嗎?」




  雲無月搖頭道:「北洛需知明確方位,方得行使裂空之力。蜃珠也非多麼方便之物,我須依著感應前行,一面判知去往何方,這才來得晚了。——救下妳之後,我已通過回音符和他說明白。他接待完碑淵海的信使,約莫就會找來。」




  岑纓蹙眉道:「碑淵海的信使?!這、這就是說,北洛也正在焦頭爛額吧?說不定還有危險!但我的事卻讓妳離開了天鹿城——」




  「北洛當可護自己周全。」雲無月斷然道,神態沉靜,隱有威色:「妳此刻面臨的危險是首要之事。」




  岑纓面露不安,雙手止不住捏弄蜃珠:「我的危險?可妳看我意識清晰,說話挺有條理,即使情緒激動了些,也算不得多糟糕吧……?」




  雲無月微視蜃珠,再次伸來左掌,將過強的光捂回岑纓心口:「這是因為現在和我說話的人,並非全部的妳。」




  岑纓一霎啞然。「——並非……全部的我?」




  雲無月眺向雲和星的盡頭。「雖血妖不明其理、胡亂施用,大夫也用藥將妳體內殘留的蓮子蓮泥排出,又動刀割離夢魂枝岔生入血肉的細根,整株取離,但這些於妳,畢竟已非全無影響。妳的前靈境和原靈境之間,其界線正在模糊隱沒,二境之中,能量顛倒流離,於不應膨脹處膨脹、不應消抑處消抑。夢如毒華,由是而生——光是我所能數出已成形了的夢域,就有兩個。」




  岑纓猛然捂住口:「夢域?兩個?……我成為了域主?!不可能的!我、我一向——」她想辯駁,卻不知能說什麼——因為她甚至並不知道、也看不見自己正在作的夢。




  「儘管由一人同時創造複數的夢域,此事並不常見,卻非不可能。當年我們不就見證了由無數人融合冶鍊的陽平大夢嗎?如今在妳之中,只不過是夢平行於夢,兩夢並存,而未融合為一夢。」雲無月瞥她一眼,淡然道:「雖妳天性達觀,心靈清澄,但只要是人,總不免有所執著,只不為自身所知罷了。也別忘記,妳是受了半魂蓮與夢魂枝的影響。」




  岑纓心中混亂,雖想靜心聽好,卻處處忍不住欲插口反駁。她的頭越搖越用力,終於道:「這些、這些還是沒說明,何以在此處與妳說話的並非全部的我……」




  雲無月見她兩隻手將蜃珠握得緊緊地,指節蒼白,血液壅塞,青筋在膚下強張著,雖知非是現實之物,仍以左掌包覆住了。「魘族所能覺察的精神事物,遠超出人族所能理解,也不好以言語傳達——因此,妳不妨這麼接受吧:現下有許多夢正追著妳跑,其中有惡夢,也有好夢,然而即令是不好不壞的最平淡的夢,仍有可能讓妳就此一睡不醒。原靈境和前靈境之間毀壞的那條境界線,會將妳活活埋葬,甚至還使妳不能知道自己已死了。」她的掌心放出些許紫光,游曳於岑纓的指、掌、臂之間。「而我進入妳的意識中,帶著這部分還能說話思考的妳免於夢之侵蝕。此乃權宜之計,容後我自然尋法鎮伏病灶。」




  岑纓在魘之力量的安撫下緩緩冷靜,表情復又溫和而茫然:「所以,意思是……另一部分的我正作著那些夢嗎……?」




  「在夢之外作著夢,或在夢之內經歷著夢,」雲無月頷首:「——正是如此。」她微微垂眸:「其實人又怎可知覺全部的自我,遑論持之言語和生活?如此一言,不過是應眼下局勢草草用之,便於指代罷了。縱令是魘族,過得萬年歲月,也不一定能參透自身奧秘。」




  岑纓懵懂地瞧著她,對那慨歎似懂非懂。雲無月左掌隔有紫霧,撫往她的眼與額:「儘管災厄緊追在後,妳的心中仍有極美麗的星空,燦爛自由。憂也無用,好生休養罷。」




  岑纓一驚,推握住她的掌:「我能逃到哪兒去?要逃多遠、逃多久才……」




  「妳就在『妳』之中,逃不得多遠,逃不得多久。」雲無月抽了手,雙眸幽深,溫言道:「但我會護著妳,別怕。」




  岑纓遲疑地瞧著她,又不禁覷了眼星空,再朝往遙遠之極、那雲海彼端:「的確如此,總是妳在護著我,將我和其他人從危難中拯救出來——所以這次我們、我們不能直接把那些夢清除嗎?如果是妳,如果有魘之力……比如說,直接吃掉的話?魘不正會吃人類的心嗎?……」她囁嚅著,垂下眼簾:「——對不起……」


  正自沉默,她忽感覺頭頂一陣溫暖,是雲無月的掌。




  「那些夢雖有吞噬妳的危險,但生於妳、屬於妳。我並不想從妳身上取走任何事物。」頂上的聲音溫和依舊:「至少,還沒有到那種時候。」




  岑纓抿唇,搖首道:「不,我希望妳早些回北洛身邊。妳們過去告予我知的那十年之約,我記得可還清楚。如今才過去五年!北洛妖力未進,卻來了碑淵海的那勞什子使者,妳又因我離城,弄不好的話,天鹿城上下不是危如累卵嗎?!我不要、不要再成為逼迫別人做出痛苦選擇的那個人了!」




  雲無月沉穩道:「現在妳遭夢魂枝影響,一切感受,無論自身有無知覺,都會持續放大,直至難以承受之境,仍不止息。」




  「也許我的感受激烈了些,但那危險卻也不是假的。」岑纓沒發現自己掄起左手五指,正抵在雲無月肩頭:「當年鄢陵屠城,岑府幾乎陷落,若非妳及時趕到,我不知要嚐受多少生離死別的悲哀。——北洛嚐過了,妳也同樣失去過重要的人,我不要妳們因我再嚐!」




  「那麼,妳是希望我直接吃了妳的夢、妳的心?」雲無月面雖無波,言語中卻頗有感慨之意。




  岑纓大力點頭,掄著的拳頭終於有些鬆了。




  雲無月幽聲道:「岑纓,妳可知道,妳之所以能如此肯定,是因為那些美好的與痛苦的夢,此時此刻都不在此處的妳之中。妳宛如一個忽然間失了欲望的人,能輕易丟開那些本來深深吸引自己的事物。妳並未修道,卻彷彿已然開悟。然而事實上,妳只是趁著遠離它們、幾乎感覺不到它們的時候,做了輕率的決斷。」




  岑纓聽了,一時有些氣餒,眼神游移,卻又立刻振作精神,道:「這個決定,對於我自己或許是輕率;對於妳們,我卻知絕非如此。當日在鹿溪,前輩說起數千年前,他們在集泷三邑與西陵之間所面臨的困境,我才明白巫炤何以要如此對代鄢陵、對待天鹿城,對待北洛——我忽然間瞭解到自己變成了巫炤陰謀的一部份,愧疚得受不了,哭得蹲了下來時,妳記得北洛對我說什麼嗎?」




  「——他說了一句妳不記得也無礙的話。」雲無月淡然答。




  岑纓笑道:「妳如此說,那就是記得了。他說『哭有什麼用』,要我快起來。我明白的,對過去的事,哭也無用;對未來的事,哭仍無用。我那時就決定好,絕不要再經受那樣的無力和後悔。若是為此,我寧願承受這種輕率所須付出的代價。——就算天鹿城不會遭逢危難,我卻也不願妳留在這裡的。」




  雲無月沉默了。岑纓不知哪來的勇氣,一嚥喉頭,一鼓作氣縮近對方,頰觸著肩,額觸著顎,小聲道:雲無月,妳能懂的吧?




  雲無月搖首,下顎能感受到岑纓的髮,並非現實,卻很溫暖,毛茸如獸。




  「魘難能具備人類的情感——但我理解妳心中所願。」




  「絕不要再經受無力和後悔」——這與自己的願望是多麼相近啊。




  雲無月不慣慨歎,也未讓任何一絲嘆息往岑纓的意識逸散開來。但為何,懷中的人類女子卻展顏而笑,彷彿讀懂了自己尚未宣之於口、也沒想過要在北洛之外的人面前溢於言表的思緒?




  「所以雲無月,答應我吧?請吃掉我的心,趕快回到北洛身邊,和他一起保護天鹿城的人們。」




  魘翔於雲海之上,星空澄澈,一覽無遺;她的允諾即使輕如嘆息,卻換來連聲重重的道謝。接著,蜃珠的現任主人珍重地將它收入衣下,於是星月重拾光芒——潔淨、燦爛而自由,浮雪輕煙未能將之掩蓋。











  雲無月袖袍隨風,無數幽青光絲沁離其上,繾綣纏綿,化作一隻又一隻蜻蛉,繞著二人振翅。情景夢幻如斯,在岑纓失神的兩目中,卻已晦暗不能得見了。雲無月允諾食夢後,不久便施了術,令她非眠非醒,倚在懷中,像只柔順小獸。




  雲無月緩緩放開懷抱,蜻蛉們便紛紛飛來,集為巨大青雲,又似羽翅,托住了岑纓,載她繼續飛往雲海彼端。雲無月自己卻回望來路,縛指結印,夜幕倏忽氤氳曲形,半空折出一道深壑來。她旋即溶為黑霧,遁入其中。




  至此,將往更深處去。夢之鄉,魂之澤,皆在彼方。




  當黑霧穿行幽淵,便有零星光屑貼覆而來,似琉璃碎瓦,七彩炫華,又如花瓣,如冰晶,到了霧的外圍,就懸浮不再離開。如此八方驅馳,恰似春蠶織錦,黑霧眼看就要團作幻蛹,可它霎地緊縮,從蛹的尖端那唯一開口竄了出來,反而將蛹曳在霧尾。


  


  黑霧反覆為之,數十幻蛹繞行周匝,有若海中大群游魚,一趨一頓之間,無不共同進退。黑霧止時,幻蛹亦止。


  


  雲無月自霧中現身——卻已非岑纓熟識的人類形貌。頎長翼骨自她肩胛探出,似枯枝張伸,似礦脈延展,闇藍不祥;片片羽膜則如昆蟲,細紋遍布,隱有華彩,連長髮也化生其中。粗礪紋路浮現面龐手腳,眨眼之間,有若青岩自外遮覆,瞳眸輒放異光,周身只餘幾許肌色尚存。她未費神維持化形,卻也並不全然現出原身。何以如此,雲無月只道眼下自己無意留心外貌瑣事。




  霒蝕君無言展臂,爪掌上勾,幻蛹即刻群聚上升——因而,岑纓意識裡面,這一幽淵之中,佈滿了夢域之材,是已然成形的兩個夢域之外,其他不足以成形的餘料,由年歲四千的這只魘魅以極其熟練的手法蒐羅在此。




  牠輕輕捏爪,第一只蛹便碎了。——其氣清芳,乃是美夢,盛有岑纓幼時回憶,與家人外出踏青,沐於日寰,滌之溪語,戲自山林。她記心甚好,秉性又親近自然萬物,諸景存於靈海,豈止歷歷在目而已。




  魘發出低鳴,復捏爪,第二只蛹也碎了。——其味甘冽,仍是美夢,載的是岑纓年歲漸長,讀書入迷,雖父母以婦道規約,卻得祖父開脫迴護,遂能不羈於世俗,博物廣識,潛心鑽研,胸中別闢洞府,自懷天地。




  魘張口,而又閉口,更捏爪,第三只蛹繼之。然碎落之聲細膩悅耳,豈非又一美夢?裹著的是當年岑纓方入學會門下,而那秋文曲已是座中學子之景。他初為師兄,拙於言辭,但對師妹處處照拂,殷殷敦促。少年赤誠,不存私心,岑纓亦率性純樸,不作嬌態,兩人自可兩小無猜,相隨長成。




  接連三夢,皆得人生真福,本該是魘的美食,雲無月卻不願下口。她驅開三綹夢魂,特意召來一只散有幽氣的蛹,以爪慎重剖開,果然其氣微腥,其味弱苦——可夢魂所現,竟是岑纓少時驚覺初潮落身之貌。她儘管智識較之平輩深厚,卻仍不免慌亂,只道自己已非孩童,過不得多久,父母就要預備婚嫁事宜,屆時再不能這樣無拘無束,因而躲藏起來,獨自擦抹腿間血水,收拾衣物錦被,一邊心酸落淚。




  少女之血腥而溫甜,少女之淚苦而回甘。如是者,亦能作為魘之珍饈。雲無月眸中異光稍盛,抬爪揮處,棄去已乃第四夢。




  此後接連召來幻蛹,或記憶覺受,或願望念想,總無任何一只不盛著岑纓人生中的真心。酸甜苦辣,箇中滋味,在在觸動魘魅本能,卻都給雲無月飭回幽淵。如此下來,直到最後一只蛹破開,淵中已飄滿夢魂,如花落大澤,流水隨心。




  魘伸高爪子,輕輕將最後一絲夢魂送回同伴之間。這一朵,盛放的是岑纓自勵之情,她冀望像葛先生那樣,能將畢生所得奉獻出來,傳承後人。屆時是要授予血親,又或門徒,其間已無分別。這桃李之願如花似果,蕊絲多蜜,肉實飽滿,端的是滿腔熱血,一片冰心,恰恰流淌著人類血脈中那份深摯熱忱。




  佳餚在前,魘其實是受著折磨的,只自身一時半刻尚不明白。牠的爪掌垂落身側,勾了勾,突然在意起自己外貌,便即施術抑歸人形。




  雲無月微蹙著眉,注視夢魂群聚。它們飄不多時,開始躁動,隱隱有竄離幽淵之象。她擺手結印,幽淵中立時化現青紫法陣,銜作鐵檻,將夢魂盡皆鎖於陣中。有的夢魂仍受其主岑纓及夢魂枝深深吸引,怫然灼燒,化作鬼火,頻頻撞擊陣沿,都給魘力逼了回去。




  雲無月不再多看,退入幽淵深處。




  星空間,岑纓仰躺蜻蛉雲翼之上,眼簾半張,瞳眸無光。有一瞬,雲無月的身影閃現其內,遮星蔽月,卻很快消逝而去,只留下一道紫氣,若雨中大傘,將岑纓籠罩其內。




  ——霒蝕君踏入那第一處夢域,是鄢陵昔日百花競美之景。風熙日秀,藍河繞城,道上華蓋豪輿,行人錦袖羅衾,莫不鮮異,彷彿染坊裡的染料直接灑就。花都之名,冠絕中州,此處正乃岑纓家鄉。




  雲無月漫步花販之間,人聲鼎沸,此際卻再無一人喚她佇足,奉承其美,遞來鮮花。只因販夫走卒、頑童憨兒、公子小姐、佝僂夫婦,個個無非夢魂所化,舉手投足,皆洋溢幸福。細觀街角僻巷,渾不聞貧苦之聲,只怕天下之大,再無一處能媲美如此樂土。




  順那大道指引,自可登足岑府。她信步入內,也無一人攔阻。沿途只見僕婦辛勤,灑掃庭除;家人設筵別院,宴請鄉鄰,杯盞玲瑯相傾,歡聲笑語不絕。又踱至書院,閣中藏籍百篋,臨房即是講堂,夫子正當授課,堂下窗明几淨,長卷展來,墨寶俱全,莘莘學子奮發專注。




  再循路登梯,就到了露臺小亭,岑老爺子坐於欄邊。在他面前,少女岑纓終於現身此夢,伏於祖父膝上,嬌憨可愛。




  忽地,夢魂隨風流轉,幻為別形。岑纓仍是岑纓,但已出落成熟,鵝蛋臉,秋水瞳,少時稍顯雜亂的瀏海也梳理柔順了,作學者裝束,腕上懷錶、腰間羅盤俱在,衣裙卻綴著領針蕾絲等西洋小物,可知是方從海外歸國。她笑意盈盈,望向了雲無月。




  霒蝕君轉身,看那秋文曲拾階而上,旁若無人越過自己,去向了岑纓。師兄妹凝眸對望,情意相通,執手而立。夢魂遂又散去。




  魘嗅出風中變異,飛往岑府大堂。牠還在空中,就望見了夢魂所化的自己。雲無月身著天鹿城華服,與辟邪王北洛並行,踏入了大堂之中。而等在那裡的,是滿臉笑意的姬軒轅。人類的老祖宗對朋友們擠擠眼,旋即混跡於滿堂子孫。眼看燭火通明,綵燈高掛,一對新人紅衣紅裙,登堂而上。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,而後夫妻對拜。




  魘立於堂口,幽紫眸光能穿透新娘的紅蓋頭,望見內裏——但裡邊卻空空蕩蕩,只有夢魂燃燒其中,烘得嶄新衣裙熾熱無比。那熱病般溫度,是為了追逐世人眼中至善至美的幸福,方才升起。是以,禮俗為燧石,此身作薪柴,擦燃而出的火,照亮了人世間雖最陳舊,仍最令凡夫俗子嚮往的夢域。




  那一夜,魘在洞房之外守著。牠知道鬧洞房的人一早等在床下——老祖宗若非由辟邪王攔著,否則也要摻上一腳——又看他們笑著鬧著,被夫婦倆一一逐出。那些鬧過洞房的人出來之後,個個都快樂無比,沾著本該只屬於新人的嬌羞,好像就連夢魂也是活的,都也懂得幸福嚐起來是什麼滋味。




  魘聽見房內傳來夢魂的低語。它們細數過去經歷的苦難,一路以來的爭鬥,浴血之後留下的傷疤。夢魂嘆息,然後呻吟,還有哭泣,無論何者都滿懷欣喜,都能令任何一隻魘飽餐一頓,大呼滿足——魘魅獵食之時,倘若吞噬太過,被食者縱然大難不死,心也會變得乾癟僵硬,回憶如沙崩落,情思抑鬱,心靈潰解於時光黑洞。因此,心靈越飽滿的人,在魘魅口下越是危險。




  霒蝕君守在房頂望月。這一夜的月仍舊潔淨。




  夢魂日夜流轉,變易岑府洞天,秋文曲和岑纓第一個孩兒出世了。一舉得男,岑府上下莫不歡慶,就連岑纓自己,即便不喜重男輕女之風,也免不了放下心中大石,隨眾顯出些輕鬆的模樣。就如此,長子溫和敦厚,像父親;次子秀逸跳脫,頗似母親少時;么女聰穎謹慎,嬌俏懂事,集父母優點於一身,最受疼愛。連那老祖宗,雖千年之夢醒了,卻不知為何還長留於世,也為著要親自疼一疼這么女,遠遠跑來岑府,裝作舊友拜訪,盤桓數日不去。


 


  霒蝕君只要伸手,就能再幫雨中的岑纓張一道無形的傘。




  岑纓正當三十出頭,授課於鄢陵博物學會,今日本要夜宿於此,忽聞家僕來報,舊友到訪。她遣回家僕,自己草草整理餘下工作,回府路上卻落開大雨。奔沒幾步,雨忽停了。抬頭望去,卻不是雨停了,而是那天鹿王妃手持紙傘,撐在彼此頭頂。




  夢魂相引,結伴而行。回至岑府堂中,只見辟邪王對著岑老爺子,兩人手執紙牌,正苦戰千秋戲,兩三番殺伐過去,才論起天鹿大陣修繕改進之事。岑先生即便公務繁忙,門徒日多,仍很高興能為辟邪一族貢獻心力。




  霒蝕君知道,天鹿王妃——那夢魂,就只會是夢魂。因為它身上同樣徜徉著幸福的氣味,過於甜膩,絕非魘魅所能具備。牠伸指,微微割裂這夢魂的背脊,堂上頓時充滿天鹿王妃所擁有的美好氣息,而諸人渾然不覺。事實上,這氣息來自岑纓,是她盼望雲無月能夠獲得的事物。夢魂之為夢魂,正乃如此。




  霒蝕君只淺淺地嚐了一絲。




  她守著夢,眨眼又是十數年,夢魂的孩子們都長大了。岑先生的第二個孫子即將出世,她的徒弟自己也收徒入門。人人都道岑門出高徒,有科舉及第做了大官的,有遊走江湖任俠好義的。至於不做官、不任俠的,那也有許多,總之人人都好好活著,偶爾攜家帶眷回來看望師父,岑府家園便如天下縮影。




  夢魂的孩子,自然也是夢魂;它們誕下來的孩子,當然還要是夢魂。這座府邸、城市,以至於外面的世界,都給幸福的夢魂佔滿了。




  霒蝕君並不打算待到最後。牠懂得夢域將如何延續,夢魂將如何繁衍。即使岑纓醒來,夢魂枝殘留的力量完全消失,這些夢卻會繼續存在於她的深處,正如它也存在於其他人們的深處。夢投落的陰影則有各種形狀,會烙印在他們的生活之中,促成現實。而那現實,是何滋味,則如人飲水,冷暖自知。——可對於人們自己都未必知覺的事物,魘魅的眼睛舌頭卻能夠捕捉進食。




  魘乃是如此存在:吃下孤獨事物,孤獨吃下事物。




  牠在年華老去的岑纓身邊多留了一陣子,望她逗弄小孫子。正欲離去,卻見辟邪王與王妃穿入院中。他們到此,無甚特別理由;夢魂存在,恐怕不需理由。


  


  那一刻,霒蝕君茫然注視這對璧人,對這雙夢魂何以總是相偕、又有何理由幸福如斯,感到毫無頭緒。




  但此事本來豈非相當明白?北洛,或縉雲的轉世,伴在當初那隻無名魘獸、而如今作為北境大妖的雲無月身邊,或相反——總之無甚差別。他們相知,也會相守;一回頭,對方就在彼處,數百年、數千年。




  魘看向岑纓,見到老人對朋友們張開皺紋滿佈的笑顏,才又記憶起這些。牠本來以為,不須特意在原靈境留下標記,自己也能總是記得。此時此刻,這卻是一齣自己偶爾也忘記了的戲譜,只在岑纓的夢域奮力排演。




  一陣空虛在魘體內蔓延開來,牠感到異常飢餓,卻仍不願進食岑纓之夢,便即草率結印,宛如劈掌,夢的邊界就波折凹陷,湧出雲霧,將牠遮蔽其中,離了幸福疆土。











  那數十年的光陰,於夢域是真,於常世是假;於星空,卻真假皆非,而是虛無。


  


  蜻蛉已飛了很遠。




  岑纓仍非眠非醒,雲無月也不解除術法。她又結了一方更大的陣,抑止夢域滋長,只讓那些夢魂在陣內輪迴流轉,方生方死。雖也明白,如此並非長久之計,她卻著實無心下口。




  從星空的這一端,瞭望天際的那一端,岑纓那張無知無覺的軀體宛在目前。還未有一夢一魂追逐上她,如此便好。雲無月忽感到微細的倦意——休養千多日,可也抵不上積累在身的新舊傷勢。




  還有第二道夢域要去。若可,便食了這只。她秉印旋身,說走就走。




  ——只那夢域開展之時,竟仍是鄢陵地貌。




  惟其異者,乃在百花爭競當兒,無一聲讚嘆,無一人喝采。放眼眺望河岸,地鋪食盒尚在,花枝不知誰人採摘;山稜邊際,日暈淺黃,雖已不早,晚夕卻也未至。道旁花樹千株,東風自放,瓣瓣吹落如雨,鋪作繁盛長路,不見泥鞋蹂躪。而那攤販無主看顧,再近城,竟是人去樓空,清冷寥落。




  若此域鄢陵真已荒蕪,那也無甚奇怪,不過是現世中魔族肆虐後光景。怪就怪在樓房完好,器物不損,動靜都是尋常面貌,彷彿人物方才離去。如那驛站,草料清水都在槽中,尚且吃飲至半,只站中無人無馬。霒蝕君路過榜欄,見信紙報帖雜案其上,有要置辦貨品的、求醫問卜的、召同好打牌戲耍的、招攬人手的……不一而足。她隨手要揭,復又收臂,隨路而走,漫步城中。染坊還開著,缸上俱冒熱煙,高架大布乘風飄搖。鐵鋪邊,農具兵器各自排列。




  一切一切,明明就如最初入城所見,卻又已然杳無人跡。逛得久了,日未西離,時光竟凝止不動。她也不思索,嗅起夢魂,即取正路。




  此域魂思淡薄,夢心幽靜,渾無前域喧嚷。那夢魂細若游絲,歸去,依舊是岑府在處。城外開春向陽,府中卻是冷秋蕭瑟。廳堂簷廊,樓閣亭榭,皆無異於常世前域,然無人掃開紛紛落葉。流水價宴席,朗朗誦書聲,不登此境。




  魂牽夢縈處,仍在露臺亭蔭。踏盡階台,方才初見人影——魘立時知悉通透,所見者,乃此域唯二成人的夢魂。




  成者一,域主岑纓;成者二,霒蝕君雲無月。




  亭簷覆葛,落葉是飄入了亭中的。臺上打有絨鋪,雲無月斜坐其中,而岑纓蜷著身子,臥在她腿上,睡得安熟。




  魘看清楚了,這長著自己臉面的夢魂,較之前一域的天鹿王妃,捏塑得還要更逼近真實。魘靜看她次次拍撫懷中少女,捋平眠亂的髮,又攏好斗篷;不做什麼時,指尖就掛在少女肩頸邊,像彈倦了琴。




  岑纓的夢中夢,夢來時是秋午,夢去後仍是秋午。當半空傳來妖異之聲,轟轟作響,她給驚醒了。坐起身,探出亭外,只見天色陰暗,卻非夜臨吾鄉,而是魔霧抱家。一隻又一隻的魔,從牆外,從門口,從空間裂隙湧向她們,叫囂著,張牙舞爪。




  岑纓惶然摀嘴,很快被霒蝕君自後抱入懷裡。




  擁抱就已足夠,岑纓平靜下來。這一域的夢魂,早早扔棄了言語。




  黑霧繞亭而落。霧風到處,魔身爆裂,血肉碰著美麗的落葉,就化作塵煙。於是一絲一綹,魔霧褪去了,那澄澈的淺黃色午光,很快又復歸蒼穹。




  霒蝕君回到亭中,岑纓仍等在那裡。攜手向屋堂去,不知誰人不知何時已備好飯菜,大妖便瞧著人類用膳;縱她眸光幽深,不苟言笑,偶爾卻捋捋自己的髮,為著對方吃相可愛而舒展兩眉。




  用膳畢,又至書院打發時光。那霒蝕君身為北境大妖,竟捲袖為少女岑纓搬梯拉椅,抬手撐她攀櫃取書,一卷一卷接了又放。待岑纓開卷讀來,大妖又陪待一旁,化來蜻蛉流螢,閒適把玩。這僻靜府邸,猶似只為二人存在。




  岑纓讀累了,回房取來潔淨衣服,行至澡間,那水自然也是燒好的。魘跟著夢魂雲無月,穿過屏風帷幕,水霧氤氳,注視少女沐浴於花瓣之間,肌膚瑰潤,練武之身健美,隱現細疤。魘魅體寒,雲無月將手掌放上岑纓的額,好替滲汗的她尋些涼意。




  少女握住大妖的手,拉往水中。夢魂之間溢出幽香,魘一動不動,氣味撲面而來。岑纓抱著那臂——那隻執甩長鞭、拯救過自己的臂,縮在水裡。雲無月俯在浴桶旁,長髮也給岑纓擦碰濕濡了。




  出浴更衣,她們相擁而眠。是午是夜,並無干係。




  魘魅不必定需要睡眠,但人類必定需要,夢魂遵守了此一法則。倘若時光尚且存在,那麼在岑纓入睡的時光裡,雲無月就是凝望她的睡臉渡過的。魘守著她們,仍然一動不動。牠漸漸感到一種異常,一種於魘魅而言,實在有些逆反天性的知覺,那就是為了自己身為這隱密世界的入侵者,忽然不安動搖起來。然而,牠們生來豈非就註定要去碰觸私密之物?




  魘和常世裡的岑纓一起旅行過,知道她一當睡熟,偶爾會毛躁蠕動,像隻黃金飛天鼠。這一點,就連北洛也笑過。可夢魂岑纓睡得乖巧柔順,彷彿只要睡在雲無月懷裡,無論何處皆可為床。——恐怕域主自己從來不知睡相之事。




  魘雖淡漠,也是會笑的。可現下,牠笑不出來。




  岑纓醒了,摟著雲無月好一會兒,才願意起床。她知對方衣妝髮式俱是化形,弄亂時毫無顧忌,大妖竟亦聽之任之,還反手為其打理。而盥洗之後,用的是早膳抑或午膳,此事同於光陰,皆乃域外之物,問之無益。




  岑纓練武時,魔又來了。仍是從牆外、從門口,從任何一處可能的,以至於不可能的地方襲擊而來。她握著長棍,練過武的身體因懼怕而顫抖,冷熱交加,汗流浹背。當一退再退,退至無須再退之處,就是大妖的懷裡。




  黑霧溫柔地包裹了她。花都鄢陵,只在岑府盛放魔隻爆裂而成的花。嚎叫隨秋風而去,血肉零落,是枯葉邊緣的塵粒。 




  雲無月將縮身流淚的岑纓扶起。夢魂不言不語,那神姿卻猶似說道:無人受傷,無人死去。別怕,我在這裡。




  當時不正是如此?魘還記得。




  其實牠記得的更多:自己遁入岑府,只見群魔四竄,血已濺出;岑纓站在那兒,無從抉擇是要救援哭喊奔逃的家人,還是護送具有製造靈火銃知識的葛術與吳為離去。她的身體和精神像一根就要迸裂的弦,恐懼的氣味如此強烈,魘聞得非常清楚。牠憑天性和經驗知道,這種恐懼和潰裂感,已經烙印在岑纓之中,永遠無法祛除了。




  永遠無法祛除了。可能這就是答案——足以說明此一夢域何以存在。




  而且,就算弱小,就算恐懼,但在這裡,除了拯救者霒蝕君,以及被拯救者岑纓之外,誰都不存在,也就無人會受傷死亡。




  魘記得自己當時為何放岑纓蹲聲大哭,而不過去安慰。因為,「哭吧」,牠想。所有魘魅都明白,流淚能淨化人類的恐懼,昇華他們無法承受的情感。所以,哭吧。




  但岑纓承擔得太多,哭得卻太少了。恐懼沉澱在她靈魂之內,潰裂感則撕扯出足以讓魔進駐的深淵。數年之後,血妖的所做所為,讓這些陰影有了疊床架屋的機會。


 


  雲無月將岑纓帶進屋中,著手寬衣,拭淨她身上汗水。秋意凝乾了細密汗珠,岑纓蹭在對方肩上,容態依戀,像是這就認了主。  




  魘想起,的確如此。總有那麼多的妖,給自己救下之後,就跟進跟出,若不刻意離開,還真甩跑不掉。




  ——「不要忘記我,雲無月」。魘的深處,有關白喬的回憶標記,隱隱震顫。




  待到魔下一次進犯岑府,秋的午光渾無變化。黑霧傍身,血華襯雲。




  此處一切,皆乃永恆。魔是永恆,家是永恆,拯救者是永恆,被救者是永恆。潰裂恐懼是永恆,依戀安心是永恆。如是輪迴,無盡相生,此地正是永劫境界。




  魘太專注於兩只夢魂,以及牠們所生活的這處幽獄,待察覺兩手指掌盡皆化爪,魔已來過不知多少回了。夢域之鏡僅照得出夢魂,牠只能摸著自己頭臉,確認化形早就崩解,回歸原身。




  牠更才發現,原來自己一直是飢餓的,而且越來越餓。夢魂之間逸散而出的幽香,愈嗅聞,愈濃郁,在在削磨牠的意志。




  雲無月正陪著岑纓用膳。花糕甜潤易碎,大妖為其抹拭口唇,猝不及防指尖觸舌,少女又抱住了她的手。




  魘聽見了魔的聲音。回頭一看,卻無蹤影。午光安和,花廊芬芳。牠聽見的是自己的聲音,只因方才竟一時岔神,差些哼唱出口。




  魘歌美妙絕倫,催情盡性,聽者心中百欲交融,愛恨二力牽纏至極,再無分別;是故猶生猶死,遂而不生不死,乃至既生且死,終於生死皆無。極刑若斯,如御廚榨取諸食精華,使千百器、用千百法、經千百工,煉製所貢,魘之宴饗是也。




  魘的羽翼箕張,午光穿不透青紫羽膜。夢魂面前,矗立著四千年歲月壓縮而成的黑暗。




  ——謝謝妳,雲無月。請一定要吃掉我的心。




  魘的腦中掠過景象:蜻蛉仍在星空飛翔。蜃珠仍藏於岑纓衣下,發著未曾見過、那樣燦爛的光。




  就在此夢之內,時光或將開始流逝。待日墜落,月就升起——然後,遭受遮蔽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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